故事三 “少看点国内报的新闻吧,很多东西他们不写。” “那我又能看什么呢。”
微尘和爸爸已经分开生活很多年,偶尔通过电话联系,但微尘的爸爸并不怎么聊家常,却经常聊政治。每次微尘爸爸在电话里问完“最近天气怎样”后,便会开始时事评论。
“有一次我爷爷做心脏手术差点没了,他一点消息也没告诉我,救回来了以后他才不紧不慢地提了一嘴,要是没救回来呢?轻飘飘提了一下之后他又开始说什么华为和孟晚舟,什么’祖国强大’,爷爷差点在我根本不知道的时候走了,他就只知道跟我说祖国强大?“微尘对父亲的国大过家的情怀感到愤怒。
“从小到大他和我聊的最多就是这些话题。”微尘一一介绍起来:“送我上学的时候给我讲911和美国的失败,回家给我放《大阅兵》;说美国人如何煽动台湾人、日本人和钓鱼岛;长征的时候革命先烈有多苦,毛泽东有多么会打仗等,当然也不只是这些。”
对一些热点话题,微尘的父亲表现出了强烈的战狼倾向。“他说乌克兰自己站队站到美国去,现在‘挨收拾’不是肯定的吗。华约解散后北约本来也不应该有,可看看现在北约是什么样子。他说,美国到处煽动颜色革命,香港和台湾今天变成这样也是美国的影响。”
这一天的电话让微尘印象很深。她认为以战狼“国家主权不容侵犯”的思维来说,嘲笑乌克兰是不可理解的,于是她据理力争,而微尘爸爸却总能用一套万恶之源是美国的自洽思维模式反击。她只好无奈地对爸爸说,“少看点国内报的新闻吧,很多东西他们不写。”
对此父亲大笑着说,“那我又能看什么。”说完他继续道,“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比如像六四你应该听过。你没有经历过那段历史,你也没有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哪怕亲眼看到的事情都可能是假的。我只告诉你我看到,我听到的。那段时间我在h那边出差,根本不知道a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出差四十多天回来完全懵的。他们说学生在闹事,北京在闹,其他城市也在闹,你姑姑那个时候在上大学,回来那天我去看她,她说因为大家都去了,所以她也去了。”
父亲的言下之意是,微尘的姑姑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主张,只是从众心理所以上的街。微尘的父亲和姑姑都不在北京,但在当时他们的城市里也出现了抗议的学生。
微尘的父亲详细地讲起了官倒的背景,“邓小平有个儿子叫邓朴方,是个残疾人。”简单讲完价格双轨制后,父亲却说出了让微尘哭笑不得的观点:“你说邓小平,建国没有他一份功劳也有一份苦劳吧,文革的时候还被那么搞,儿子还是个残疾人,多赚一点是不是合情合理?”
微尘应付地答:“嗯,合理。”
父亲接着说,“是啊,包括老毛,把天下打下来,坐到皇帝一样的位子了,生活上多享受一些是很正常的嘛。”
微尘的父亲继续说道:“虽然你现在生活在国外,但你在中国生活过那么久,天安门我也带你去过,早上去看解放军升旗你还记得吗,你知道人民子弟兵是什么样的,你知道他们为人民做了多少事,他们是那种会把枪对准老百姓的人吗?他们不是!”说着父亲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
微尘想起小学时爸爸带着自己北京旅游时去天安门“朝圣”的那天。凌晨三点多便在酒店床上被爸爸叫醒,意识朦胧中打车到广场。微尘记得那是夏天,四点左右到广场时也并不觉得冷。在人群的缝隙之间,她看到身着绿色军装的军人踏着响亮的正步,一步步破开寂静的空气,走至升旗台前。身后的爸爸异常兴奋,齐唱国歌时微尘好像听到平时从来不会唱歌的爸爸唱起了国歌。
微尘的父亲在六四之后通过新闻报道,知道了当晚有军队进去,但他强调并不知道军队有没有携带武器,也不知道有没有死人。“就算真的死了人,我看到的报道是说暴徒烧死了警察。”
在与父亲的这个电话之前,微尘曾在clubhouse上听六四的亲历者讲述那个夏天的夜晚的经历。“有人说自己的学长没了,有人说自己逃跑时小卖部的人帮自己藏身,警察来询问时也店家装作不知道;有人说在前一天在进城的路上警察很努力地向他警告,让学生不要进去。一个个大叔一边讲一边哭,我抱着个手机也一边听一边哭,那种感情让我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
然而不知真相的微尘父亲不曾为六四流下眼泪。在父亲的讲述过程中微尘颇有微词,用“太扯了”“怎么可能”“报纸上写你就信”一类的语句以示回应,父亲严肃地说:“我在认真地跟你讲我知道的事情,这些事除了我别人估计不会跟你讲,你要尊重我相信的东西。”
““我觉得他能这么想是幸福的。”微尘在听完父亲的讲述后,选择不再就“事实”做任何争论。“他作为韭菜已经受太多苦了,至少信仰能让他幸福。也许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幸福。”
微尘以为父亲的那种叙事是在六四的影响逐渐淡薄的近几年才出现的,通过父亲的讲述,微尘意识到:“原来在(六四)当时就已经有人不相信了。或者说因为当时就已经有人不相信,所以现在才会是这个样子。”
电话的最后微尘再一次对父亲说:“别看国内的新闻了,很多东西根本不报。”
微尘的父亲这次苦笑着回答,“那我还能看什么呢?”
“什么也别看,看那些新闻还不如不看。”
父亲答道:“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在那以后,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打来电话只为探讨时事,但也会向微尘问起:“你们那边的新闻是怎么报的?”